艺术是创作,同时也是消遣。对这两种见解,我认为艺术之成为消遣或人类精神的单纯 的游戏,是比较重要的。虽则我很赞赏各种不朽的创作,无论是绘画、建筑或文学,可是我 觉得真正艺术的精神如果要成为更普遍的东西,要侵入社会的各阶层,必须有许许多多的人 把艺术当做一种消遣来欣赏,绝不抱着垂诸不朽的希望。每个大学生都有打网球或踢足球的 平凡技术,是比大学产生几个可以参加全国比赛的体育选手或足球选手更为重要的,同样 地,每个儿童和成人都能够自创一些东西以为消遣,是比一个国家产生一个罗丹(Rodin) 更加重要的。我认为只产生几个以艺术为职业的艺术家,还不如教学校全体学生塑造黏土的 模型,同时使所有的银行行长和经济专家都能够自制圣诞贺片。换一句话说,我主张各方面 的人士都有业余活动的习惯。我喜欢业余的哲学家,业余的诗人,业余的摄影家,业余的魔术家,自造房屋的业余的建筑家,业余的音乐家,业余的植物学家,和业余的飞行家。我听 着一个朋友随便地弹着一首钢琴的乐曲,跟听一个第一流专门职业者的音乐会一样地快乐。 人人在客厅里欣赏他的朋友的业余魔术,比欣赏台上一个职业魔术家的技艺更来得有兴趣; 做父母的欣赏子女的业余演剧,比欣赏一出莎士比亚的戏剧更来得有兴趣。我们知道这是自 然发生的情感,而只有在自然发生的情感里才找得到艺术的真精神。为了这个缘故,我觉得 这种自然发生的情感非常重要,中国的绘画根本是学者的消遣,而不是职业艺术家的消遣。 艺术保持着游戏的精神时,才能够避免商业化的倾向。 游戏是没有理由的,而且也不应该有理由,这就是游戏的特质。游戏本身就是良好的理 由。这个观念可由进化的历史上获得证明。美是一种不能用生存竞争加以解释的东西,有一 些美的形式是会毁坏的,甚至在动物方面也是这样,如鹿的过度发展的角。达尔文觉得他不 能够以自然的选择的原理去解释动植物的美,所以他只好提出性的选择这个第二大原理。艺 术是身体和智能力量的充溢,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是为自身而存在的;如果我们没有认 清这一点,那么我们便不能了解艺术和艺术的要素。这就是那个备受贬评的“为艺术而艺 术”的观念。对这个问题,我认为政治家无权发表什么意见;我觉得这仅是关于一切艺术创 造的心理基础的无可置辩的事实。希特勒曾斥许多现代艺术形式为不道德的东西,可是我认 为那些画希特勒肖像悬诸新艺术博物院以取悦他的艺术家,乃是最不道德的人。那不是艺 术,而是卖淫。如果商业化的艺术常常伤害了艺术的创造,那么,政治化的艺术一定会毁灭 了艺术的创造。因为自由便是艺术的灵魂。现代的独裁者在企图产生政治化的艺术时,确是 在尝试一种办不到的事情。他们似乎不知道刺刀的力量不能产生艺术,正如你不能向娼妓买 得真爱情一样。 我们如果要了解艺术的要素,必须认力量的充溢是艺术的物质基础。这就是所谓艺术的 或创造的冲动。“灵感”(inspi-ration)一词用起来时,便是证明艺术家自己也不知道 这种冲动来自何处。这仅是一种内心的激发,象科学家发现真理的冲动那样,或探险家发现 新岛屿的冲动那样,是没有方法可以解释的。我们今日得到生物学知识的帮助,已经开始知 道:我们智能生活的整个组织,是受着血液中的激动素(hor-mones)的增减和分配所节制 的;这些激动素在各种器官里和统治这些器官的神经系里活动着。甚至于愤怒或恐惧也仅是
副肾素(adrenalin)分泌量的问题。据我看来,天才仅是腺分泌的供给过多的结果。有一 个默默无闻的中国小说家,不知道现代所谓激动素,却做过一个正确的猜测,认为一切活动 均发源于我们身上的“虫”。奸淫的行为是由于虫啃着我们的内脏,使人不能不想法子满足 他的欲望。野心,进取心,和好名好权的欲望也是由于另外一些虫在作祟,弄得一个人心中 骚动,到达目的的时候才肯罢休。一部小说里说,一个人写一本书也是由于一种虫在作
激动他无缘无故创造一本书出来。以激动素和虫而论,我还是要相信后者。
艺术是游戏和人格的表现